20170/3/05芒果日報--支那新聞--遭愛國憤青爆打,阿伯四年傷未癒
四年了,那個開日系車被「愛國青年」砸穿腦袋的中國人
被砸後50個月,李建利右邊身體仍然不能活動,雙腿只能慢慢走上100米,「砸日本車,那不都是中國人的血汗?」他說。
自從2012年的9月15日下午,被一名叫蔡洋的「愛國青年」用摩托車U型鎖砸穿了顱骨,今年55歲的李建利,已在同一間病房裏度過了四年零兩個月。
50個月,新的頭皮長了上來,彌合了被用鈦合金補上的頭頂,但看起來還是坑坑窪窪的,稀疏的頭髮也掩蓋不住。嚴重的後遺症奪走了李建利過去的強壯與靈活。經過兩次開顱手術,他的右邊身體,至今仍不能活動, 右手指合攏如「雞爪」狀,無法抓握。
每天六點,李建利在附近報時鐘樓裏傳來的「東方紅」樂曲聲中醒來。妻子王菊玲照顧他洗漱,吃飯,再去康復室。每天,妻子要幫他做兩、三個小時的康復訓練:戴特製的手套,但只有偶爾能夠成功,大多時候,戴不上手套,他沮喪到想哭。
如今,李建利能自己慢慢走上100米。他常在樓道裏扶着牆移動,周圍病人的情況都清楚。不久前,隔壁的「47床」死了,他心裏難過了很久。另一張床上躺着一個在2008年汶川「512」地震中受重傷的年輕人。李建利和他們聊天,緩解心頭的鬱悶。大多數時候,他都關緊病房的門,彷彿這樣就能把生死無常、病痛呻吟和藥水味兒都關在外面。
但每天門都會被推開,護士會送來醫藥費單據。到11月9日這天,單子上的費用已達80萬7168.97元。醫院並沒有直接催要醫藥費,據說「政府會管」。但政府代蔡洋賠償的50萬,3個月前才剛剛打到賬上,藥也從那個時候被停了。
病房的窗外總是灰濛濛的。李建利偷偷在水杯裏養了三棵綠植,放陽台上,鬱悶時會看一看。 「就這樣熬着吧,」王菊玲說。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裏。
下崗開出租,終於熬出了輛豐田卡羅拉
2012年9月15日,對李建利來說,是一生的「劫數」。在他看來,這一年一直「不太平」。當年4月,中國和日本關於釣魚島的爭端開始升級。7月,日本政府稱要在年內將釣魚島國有化;8月,香港保釣人士在釣魚島登島,被日本警方拘捕;9月10日,日本政府正式購買釣魚島……這一切,在中國的政府和民間,都激起強烈抗議。報紙上連篇累牘的報導,不斷渲染的氣氛,使得愈臨近日本侵華戰爭開端81週年的9月18日,氣氛愈加緊張。在北京、深圳等大城市,開始爆發反日遊行。
即便如此,李建利從來沒有想到,一直「很愛國」的他,會倒在「愛國青年」反日遊行隊伍的圍攻之中,頭骨被砸穿,他在完全昏迷之前的最後一個意識,是看到妻子掏出一張被血浸透了的人民幣,遞給送他到醫院的出租車司機。司機拒絕了,吼着:救人要緊!
李建利是土生土長的西安市民。1961年出生,家在城牆內一條老巷,巷邊都是上了年歲的國槐,平靜安詳。在李建利的記憶中,除了「文化大革命」、1989年六四運動那些特殊的時刻,這座城市一直是平靜的,直到2012年的9月15日——這一天,內地有50多個城市發生反日遊行,多地遊行演化成騷亂,西安是其中最為激烈的一個城市。
「這是咱中國產的車,天津一汽的,不行你們看標誌……」「以後我們不開日系車了,好嗎,求求你們……」
這一年,李建利51歲。之前他是西安市蓮湖區一家集體企業的工人,1993年前後,集體企業改制,還不滿40歲的他和妻子「響應國家號召,為國分憂」,雙雙下崗。之後,他們幾乎一無所有。
為了生存, 他和妻子開起了出租車。他們湊了所有的錢,在1994年買了一輛白色「夏利」。 這個心靈手巧的男人,愛車,喜歡鑽研,曾把一輛出租車的發動機拆下來,自己組裝,他此後的命運,也似乎一直和車有關。
開出租車的那幾年,為了省錢,夫妻倆不僱司機,丈夫夜班,妻子白班,風裏來雨裏去。1990年代的西安,治安不好,搶劫出租車司機的事情常常發生。李建利兩口子都被劫過。王菊玲到現在還記得,一把冰涼的刀抵住自己的脖子,她把身上所有的錢都交了出來,最終逃過一劫。
就這樣幹了五六年,日子極為辛苦,但終於攢下了點錢。2000年前後,夫妻倆都不願意再這麼辛苦下去,就賣掉出租車,和4S店合作,幫人辦理二手車的中介手續等。李建利對車熟悉,兩口子人又勤快,利用過去的人脈,生意不錯,一年能有10多萬的收入,生活漸漸好了起來。
2011年,他們終於擁有了自己的第一輛車。李建利精心挑選了一輛豐田卡羅拉,天津一汽產的,省油,實惠,他們很滿意。和當年賺下第一桶金的夏利一樣,這車是白色的,亮亮堂堂。夫妻倆商量着該給大兒子籌辦婚事了,婚期就定在2012年底。
「這是咱中國產的車,不行你們看標誌」
一早出門,他們就聽說當天有遊行,但沒太往心裏去。李建利想,遊行都在市中心,建材市場在城郊,另外,遊行半天也就該結束了。買完燈,夫妻倆和兒子兒媳吃了午飯,開車回家。到了環城西路,離家也就兩三公里的地方,卻發現遊行還沒結束。
他們被包圍了。
前面是輛五菱麵包車,後面是輛「獵豹」,李建利夫妻倆的豐田卡羅拉在中間,白亮耀眼,三輛車的前後方都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,很多都是血氣方剛的小夥子,拎着木棍、磚頭等等。
李建利的車陷在人群中無法動彈,路中有隔離柵欄,他沒法掉頭,只好慌忙下車,給圍攏在車旁邊的人解釋:這是咱中國產的車,天津一汽的,不行你們看標誌……妻子也給那些年輕人忙不迭解釋着:以後我們不開日系車了,好嗎,求求你們……
哀求沒用。有人開始砸車的擋風玻璃了。
4年後,李建利說:我被砸倒的路旁邊,就是治安局的辦公樓。
李建利拉住一個壯小夥(事後才知道他叫蔡洋),帶他到車後邊,專門讓他看車的標誌,可包圍者們壓根聽不進去。李建利從一個砸車者(事後知道叫尋建奎)手裏搶來一塊磚,想着自衞。此時,看到蔡洋又要砸車,李建利拿起磚就拍了下去,一瞬間,蔡洋的頭流血了,李建利心裏立即就怕了,把磚扔到了地上。沒想到,此時的蔡洋,掄起手裏的U型鎖,朝李建利頭上砸了下來:一下、兩下、三下、四下……李建利癱倒在了車跟前,血混合着白色的腦漿從頭頂噴了出來,妻子王菊玲大哭着,尖利地呼叫着,周圍的人全都在拍照。有攝像頭拍下了這一幕。
有人幫助王菊玲,終於攔了一輛出租車,她拿了一大卷衞生紙,捂住丈夫的頭頂,血汩汩地從她手縫中間冒着。車到環城西路北段內的玉祥門,執勤的交警見狀,讓警車開道把他們送到了醫院。
到玉祥門之前,李建利夫婦一直沒有見到警察。4年後,李建利說:我被砸倒的路旁邊,就是治安局的辦公樓。
「愛國」砸了李建利,洗劫了西安城
李建利夫婦在病房裡。 |
砸斷了李建利人生的「915」,也讓西安這座古城遭遇了一場以愛國為名的洗劫。當天在西安城區內的多條主幹道上,都發生了打砸搶事件。
在南二環,一位年輕的母親帶孩子去公園時,被呼喊着反日口號的人們包圍。她跪在地上哀求,也未能阻止心愛的車被砸 。在一些地方,有遊行者翻過圍牆,進入停車場,打砸、掀翻那些日系品牌的車輛。
在市中心的鐘鼓樓,東西南北四條大街上,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。 鐘樓飯店內有兩位日本客人受到圍攻,武警出動保護日本客人,並和人群發生衝突。
在城市的其它地方,打砸搶的行為沒有得到警方的有效制止。一位目擊者在微博上直播他看到的情景:陝西省政府外的西華門附近,山葵、索尼店被一夥人砸毀,連門口的矮樹都被拔起來扔在地上。另一位目擊者播報:一位女士因為車被砸,急暈過去。外面有救護人員抬着擔架進來,結果擔架被沒收,救護人員被打跑。一些人在路邊搜尋身着日本品牌服飾和拿着日本品牌相機的人,一名外國遊客的「尼康單反相機」被砸。一位大學男生,因為身穿川久保玲的針織衫,被人扒光了衣服,只剩一條內褲……
而在西起玉祥門的蓮湖路,一夥人把一家已經關了門的4S店鐵門撬開,店主跪在玻璃渣上哀求,因為一位回族老人出手相救,施暴者才悻悻離開……
「畢竟群眾是表達愛國熱情,這中間的度不好把握,」有不具名的西安警察在「9.15」之後這樣對媒體表示。
下午4點多,李建利被送往醫院時,暴力還沒有停止。西安本地一家草根信息網站「在西安」(網站、微博、微信已在內地被封),於當天接到上千條目擊者和受害者的信息。
9月15日當夜11點半,手術結束,李建利還在病房裏和死神搏鬥。
9月16日,西安本地的媒體無一字報導這場騷亂,但發布了 西安市公安局「堅決制止非法集會、遊行示威」的公告。警方開始控制事態,在西安城牆的各個城門口,派駐了武警把門 。城區內處於戒嚴狀態。10月2日,蔡洋被捕。
10月8日,西安的兩位市民——江雪和王天定,向西安警方提交了「信息公開」申請,要求公布有關「915」當天的公共信息。他們沒有得到回應。
但警方沒有否認,在「9.15」當天的西安,面對打砸搶的現場,面對騷亂的人群,他們基本保持了沉默。「畢竟群眾是表達愛國熱情,這中間的度不好把握,」有不具名的西安警察在「9.15」之後這樣對媒體表示。
李家4天撤訴,警察駐守病房兩年
但僅4天,這場訴訟就被瓦解了。
王菊玲回憶,「915」之後那段時間,來了很多記者,警方開始應對各路試圖進入醫院採訪的記者。「一直有警察在這裏,白天晚上。他們也辛苦。晚上就睡在樓道上,」王菊玲說,有一次,來了一位記者,自稱是韓國的。剛說兩句話,就被警察請出去了。還有一次來了一位美國記者,但連門都沒有進來。
10月14日到15日,警方與李家洽商了一天半,李家獲得了6萬多元的補償——已支付的醫療費用,15日下午,在警方的陪同下,王菊玲去蓮湖區法院要回了訴狀。對此,李家的解釋是,公安局說服他們,讓他們相信政府,「我們只好相信政府。」他們也為兩個孩子擔心,擔心「和政府對着幹沒有好處」。
李家撤訴,警方並未撤離病房。按照王菊玲的說法,這種狀況一直持續了兩年,到2014年8、9月。人們也漸漸忘記了他們。
「就這樣熬着吧,」王菊玲說。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裏。
2013年11月,「915」發生一年後,蔡洋被法院判處十年有期徒刑。判決認定,由蔡洋賠償李建利的醫療費等52萬餘元。但這顯然無法實現。 蔡洋家在河南農村,在西安打工,本身就極貧窮, 根本不可能拿出這麼多錢來。
警方承諾政府可以代蔡洋完成這個賠償——這也說服了李建利家人撤訴。但直到2016年8月,這個承諾才得到履行。不久前,蓮湖區法院將50萬元打到了李建利家的賬上。
王菊玲說,從8月份拿到「補償」開始,醫院裏的藥也停了。如今,他們想回家,但又不敢輕易出院。李建利失去了工作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,需要人終身照顧。她也擔心他發生其它的併發症。出了院,將來的日子,漫長得讓人發愁。但是老在醫院裏,也不是個滋味。
「砸日本車,燒日本貨,那不都是中國人的血汗?」
在蔡洋被判刑之前,2013年7月,西安的四個區級法院,宣判了9起關於「915」打砸的案件。其中打砸了4輛日系車的一名被告人王剛,被以尋釁滋事罪判處有期徒刑1年零10個月。另外有11人被分別判刑。但大多數參與打砸者,已很難得到追懲。四年過去了,「915」帶給城市和人的傷痛還在繼續。文化程度是高中畢業的李建利,之前很少關注日本。2012年9月15日之後,他開始關注和日本有關的新聞。「我在電視上看到,很多人去買日本馬桶蓋,結果還是中國產的。」
「我們這代人經歷過文革。我就擔心呢,哪天暴徒闖到家裏了怎麼辦?」
他有時想,中國人真是「極端得很,也狹隘得很」。「砸日本車,燒日本貨,那不都是中國人的血汗?日本沒有一點損失。」但同時他覺得,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去日本了,畢竟,招來這麼大的災難,還是和日本有關。
李建利的弟弟在醫院上班,每天來看哥哥。他是個爽朗的中年人:「我不恨日本人,都是人啊。可我現在也不會買日貨了。」弟弟把電視換成了「康佳」,空調也用「美的」。「我們這代人經歷過文革。我就擔心呢,哪天暴徒闖到家裏了怎麼辦?」前一陣子,定居在日本的表妹要給他一輛自行車,明明知道質量好,他也沒敢要,「怕惹禍」。
52歲的王菊玲,學歷是初中肄業。在醫院的日子讓她鬱鬱寡歡。這4年裏,除了兩個兒子都結了婚,抱了孫孫,王菊玲沒有什麼高興的事情。「反正我還是恨日本人。他們不搶釣魚島,不就沒這回事了?」和很多她這個年齡段的人一樣,她的信息來源是看看微信朋友圈,發一些養生的東西。也看看電視,看看中央電視台的「新聞聯播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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